陌生人:
展信安。
写这封信前我挣扎了很久,不知道该不该写,也不知道自己这究竟是一时间的冲动,还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。但是现在,我开始写了,于是我写下去了。这大概是一些负面的东西,如果看不下去,就别看了吧。
疫情从开始到现在已经有三年之久,三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。三年前,疫情从武汉爆发,那个时候我在湖北乡下。看着门口拉起的白色警戒线,村广播循环播放的注意事项,我觉得疫情好近,好可怕。那时每天都能听到镇上又有多少新增病例,哪个地区的人又来支援湖北,我心里忐忑又感激,希望疫情快点结束,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受苦的人了。记得有一天中午,我在妈妈手机里的学校微信群里看到有人在募捐,说是要为湖北助力。妈妈把那条消息轻轻划走了,我问为什么我们不参与,她说这个没用。后来有一天我又看到这条募捐,这个时候募捐已经结束了,募捐的发起人,也是我们学校的同学把募捐的钱最后全部捐给了湖北洪湖。正巧那天我听到村广播在播放一项来自重庆的捐款,金额和捐款人对上了,我当时差点哭出来。我就是在湖北洪湖,我没有想到这么巧,我没有想到重庆的同学们募捐的款是给我们这个区域的。我明白这笔捐款不是因为我,可我还是好感动,我那时很想告诉妈妈,这笔捐款是有用的,它来帮助我们了。
我在洪湖一共待了两个月,因为是在乡下,没有网络,村口的商店全部关门,没有食物、没有医疗物资。唯一一次获得物资支援,是我的志愿者舅舅,骑着摩托从镇上给我拖来了五十个作业本和一些文具——当时上网课,我什么都没有。我记得有一天凌晨三点多,门外有人敲门,我表哥拎着一条和我差不多高的鱼,站在门外,眉毛上全是水珠。他说我们很久没有吃肉了,这是他从河里钓的,偷偷骑摩托给我们送来的。那条鱼我们吃了一个星期,味道很腥。我记得那段时间姨妈每天都是凌晨五点出门,跑到邻居家去,用一些从地里摘的新鲜的菜去换一些生活用品。我记得我和表姐偷偷跑到田地去,放野火烧芦苇。火窜起,比人高。天气很冷,火焰很烫。我记得有一天下雪了,我很惊喜,但却被妈妈拦着,说雪里可能有病毒。我记得,每天都是无休止的争吵……我说不清那是属于怎样的回忆,是好的还是不好的,总之,很难忘。
后来我们回重庆了,政策下来的时候,我们都很激动。然后我们坐高铁,从湖北到湖南,转站到了重庆。本来我们的证明都是齐全的,可是问题却出在了小区。当我们提着大包小包准备进门时,保安把我们拦下了。听到我们是从湖北回来的,就不让我们进去,要我们去隔离十四天再回来。小区里有散步的大妈们,看见我们就说我们身上有病毒,让保安千万别让我们进来。我妈当时情绪就爆发了,对那些人说,我们手续是齐全的,防护也做好了,你要是怕被传染你躲远点啊,围这么近干什么。那群人说,你从湖北回来的,把我们感染了你付得起这个责吗。我没忍住,说,我们回来在家做还要做14天隔离。后来是物业出面才让我们进去回了家。晚上妈妈看业主群,那几个大妈在群里散布恐慌,说保安把从湖北回来的人放进来了,我在旁边看着,心里难受。物业经理在群里说,大家不要再讨论这个事情了,人家在湖北待了两个月,哪天不想回来,结果一回来就被邻居们指指点点,人家心里能好受吗?群里安静了。因为两个月没在家,家里有的食物都已经发霉的发霉,过期的过期,又没人送物资,爸爸是在是没办法,戴上口罩下楼去买了点菜,结果被邻居看到了,又在业主群里说我们没按规定隔离14天。我知道邻居的担心无不道理,但我还是会受不了。
现在是三年后了,轮换到重庆陷入了疫情的汪洋之中。病毒早已进化变异,现在的学校也能泰然自若地进行线上教学。我只是没想到,疫情最严重的时候我安然无事,政策一放松我却中了招。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感染的。一个月来,我门都没出,症状出现的那天是月考,语文刚考完,我感到头疼和腰酸。我以为是我着凉了和坐久了,下午的时候却越来越严重,考完政治我的大脑是空白的,手不停抖,浑身发冷。晚上我浑身关节疼,头昏脑涨,是在撑不下去了,于是跟班主任请假,说我身体不舒服。我也没有吃饭,在床上翻来覆去。后来我不知道怎么想到自测了一下抗原,当时两条杠出来的时候我浑身血都要凝固了。我感染了。我问妈妈说要不要跟社区报备,她不让,说现在政策已经放开了,不用报备。我说那要不要跟班主任说,她说说了你就返不了校,而且现在的人都很自私,万一你同学知道了,到时候都会远离你,你就又被孤立了。我说那不是隐瞒吗?我爸说,那你说,说了被孤立没人管你。
我不知道隔阂究竟是从外界产生的,还是心里产生的。我们心里升起一堵墙,把其他人挡在外边;还是他人用墙把我们围在了里面,我们出不去。
我没有去医院做核酸,所以如果我不说,我就一直是“健康”状态。但是我知道我不是。我妈说我就是普通的感冒,吃药一周就过去了。我也想快点好起来。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给您写这封信,可能潜意识里,想到的是你写的那句,喝杯热水,不要太烫吧。现在,我真的得多喝热水了。月考那两天,晚上我反复醒来,因为发烧,头疼,一直默默哭。第二天晚上腹疼,拉肚子,呕吐,半夜折腾了很久。月考时坐在桌前,几个小时不动,浑身又疼又僵,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答什么。所以考好考差其实我已经不在乎了,考试结束后我就倒在了床上,在头疼欲裂中拼命让自己睡着。
我可能确实不是很会调整自己的心情。我不清楚我这样的文字是显得矫情还是怎样。感染者又不只你一个怎么就你这样那样,人家比你严重的多了去了。而现在疫情完全地放开,学校的老师说这就是一个小感冒。但是我知道不是的,恢复阴性以后,我的后遗症也还存在着,折磨我。不是轰轰烈烈的那种病症,是针似的细细密密的困扰。头疼,全身关节酸痛,有时走路甚至都跌跌撞撞。但是大部分人的症状都很轻,后遗症几乎没有,很多人都在淡化美化这次的疫情。可是世界上就有一些极少数极个别的人,一直处在边缘角落,人们不会注意。
陌生人,我其实不是想要博得谁的同情,我只是真的很想说一些话,只是一直以来没有人能听我说——我可能需要的只是一个树洞。很抱歉把你当成树洞。但是我想,树洞是不会给任何回应的,但人可能会,虽然只是可能。我记得有节课,我的语文老师讲的是她的爷爷,她的爷爷很喜欢契科夫。当时我听的时候没哭,只是下课后和同学聊天,想起了我的外婆,于是哭了。我的外婆没有读过契科夫,她甚至不识字,但是那节课的内容,引起了我的共鸣,让我想起她。我外婆在疫情爆发的半年前去世,她的去世对于我是很重的打击。她不是自然死亡,她是在去买药的路上,被车撞死的。
那是一个周天的早上,八点。我和妈妈在吃早饭,突然妈妈的电话响了。就在那个时候我心里突了一下,很不安似的。其实我是不相信预感的,但那通电话,确实带来了不好的消息。舅舅打电话来说,外婆被车撞了,人不行了,让我们赶紧回家。妈妈强撑着打完了电话,放下电话后,第一句话是:外婆走了,不然他们该喊我去医院,而不是回家。然后她的冷静一瞬间支离破碎,她开始哭。我有点愣。我给当时初中的班主任打电话,说老师,我想请假,今天晚自习我可能来不了。那个时候我的声音还很平稳,知道老师问我怎么了,我说我外婆她……然后我说不下去了,我哭了。我说不出来那个词,我一直重复着,我要回家,看我外婆。我班主任那个时候懂了,他说你安心去看你外婆,学校这边不要慌,我帮你处理。和爸妈坐上高铁的时候,我还很恍惚,我想,外婆答应过我,高考结束后来重庆陪我,外婆从不说谎,外婆食言了。到了乡下,我看到了好多人,我不认识,看到那间熟悉的房子前站的人,听到房子里传来的哭声,我张了张嘴,不知道该喊谁。我被人拉扯着给外婆上了香,我看见堂屋里的棺材,外婆闭着眼躺在里面,她已经换上寿衣,安详地闭着眼睛。我觉得她好陌生。都说逝者就像睡着了一样,我当时的想法是,才不是,外婆很浅眠,外面动静这么大,她早该醒过来才是。
我去了后院,我在田埂上走。我爸怕我出事,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。后院有好多果树,都是外婆亲手种的,以往每年我们都能吃上好多香甜的橘子、桃子。田里的菜长得很好,也是外婆侍弄的。田埂上风好大,水稻被吹拂得卷起一层层波浪。我开始唱歌,一直唱,对着风唱,唱了多久我自己也不知道,唱累了,嗓子干了,我就歇一会儿,开始流眼泪。我好像在找什么,可我也不知道我丢了什么。我记得外婆会唱很多童谣,她虽然没读过书,但是会讲很多的道理。
有的时候,我不知道外婆是幸运多一些,还是不幸多一些。她没有经历过疫情,却也没有等到我高考。我从小是外婆和姨妈带着的,因此对外婆比对父母亲。我很想她,但外婆不曾入我的梦中。
外婆走后很长一段时间,我都处于一种情绪极端低落的状态,成绩一直下滑。情绪上来的时候,我就拿美工刀划自己,我不敢划太重,疼痛反而会让我冷静下来。事后我看着手臂上的刀痕,密密麻麻,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现象,我需要调整,可是面对父母,我开不了口,我知道他们只会说,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。可我还是害怕,做了三次网上的抑郁测试,结果是一次轻度抑郁两次中度抑郁。我怕父母担心,一直没说。一次跟父母吵架,我没有忍住把这件事说了,妈妈说,有病你就去医院,我把你送到精神病院行不。就算这是气话,听见之后我心里也如刀绞。就算我真的有病,病因大概也是家庭。我的姑姑是重度抑郁,我知道他们对此很轻蔑,但我很可怜我的姑姑。她做过两次电击治疗,说做完之后脑子里是一片空白,什么都不记得了,忘掉了一切,也就忘掉了痛苦。但她的病症一直在复发,每一次复发,对她,对她的家人,都是打击。有一次她爬到楼顶,说她知道自己活着是对家人的拖累,她不想活,她想死。姑父在楼顶劝她,你好好活着吧,不要想太多了。我很佩服姑父,带着两个女儿,在异乡打拼,也不曾放弃过姑姑。堪比天价的治疗费用,也是咬咬牙支付。疫情发生后,姑姑的病情再次发作,然而一家人已经要无力支付治疗费用了。姑姑说,我知道自己就是想得太多,你们放心,我就呆在家里,哪里也不去,我不想就是了。然而疫情期间,她还是反复发病。
今年的10月10日或许是一场噩梦。我们学校高一某位女生在午休时间从宿舍八楼跳下,从此辞别人世。这是我第二次经历身边人的死亡。她的同学都说她开朗乐观,我却突然想起了我之前的一个朋友。她有微笑抑郁症,纵使压力很大,也一直微笑,即使受再多委屈也不会吐露,甚至于不会哭。别人都说她态度好,很坚强,我却以为她是一根绷紧了的细线,随时可能折断。那位高一女生的死亡给我了极大的震撼。我其实不是一个容易共情的人,但是我却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悲伤里。我没有立场去指责或者批判任何一个人,我也没有立场去缅怀和同情她,我甚至都不认识她。但是当我看到有同学拿她的死亡作为跟反抗学校的筹码,去成为舆论和热度的话题,我觉得愤怒与不解。她已经不在了,为什么不能让逝者安息?对于一些事情,学校本身是有过错,但是学生这样做只会让在意她的人受到二次伤害。我觉得或许是这个世界太荒谬了,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存在。但也可能我本身也是个病人,所以才觉得这些人是错的。
病人啊,病人。我知道病人是脆弱的,但他们也无比坚强。我更敬佩永不曾放弃、永远陪伴病人的人。
这些破碎的文字,大概是一个病人在挣扎痛苦中的一些回忆。至于为什么这封信是写给陌生人的,大概是病友的惺惺相惜吧。
病人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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